虞望舒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平複心情,“注射海洛因過量導致猝死。”停頓片刻,繼續說,“我接到電話就匆匆去了,趕到酒店時江學鬆的情況很不好,整個人完全沒有意識,昏迷不醒。我打了急救電話,卻還是嫌慢,最後背起他往附近的醫院跑去。他有一米八的個頭,背在背上卻輕飄飄的,我心急如焚,一路上都在喊他,希望他能回應我,但他沒有。送到醫院我以為他得救了,醫生卻告訴我他已經死了。那時候我才徹底崩潰了,其實一到酒店我就知道他已經死了,卻不甘心,隻是一味安慰自己他沒事,隻是昏迷而已。”“我很遺憾,你那時候一定很難受。”“是的,江學鬆死時隻有二十四歲,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本應該充滿生機活力,可他卻死了。他的性格豁達,外貌良好,家境殷實,有疼愛他的父母,錦繡的前程。這樣一個年輕人,未來有無數種可能,我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倉促的結局。”方黎低頭沉默。虞望舒接著說:“江學鬆的父母無法接受事實,在一夜間白了頭。他的女友小萱也因他而沾染上毒品,葬禮上兩個家庭為了子女大打出手。之後小萱父母數次把她送進戒毒所,每次出來總會複吸,令他們傷透了心,卻從未放棄。這些經曆給我帶來了不可磨滅的衝擊,那時候我特彆自責,我覺得江學鬆之所以會走上這條不歸路都是因為我不夠關心未能及時發現製止導致的。他死後我離開了新京日報,報社主編王文忠是我母親的師兄,給我做了病休手續。整整一年我都閉門不出,頹廢度日,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愧疚中。直到2011年我忽然意識到我該做些什麼,於是我說服了王文忠讓他替我隱瞞父母,並通過小萱進入那個肮臟的圈子,中途有幸結識曾斌和謝南這些可敬的人,我成為了他們的黑色線人與之並肩作戰,他們的付出與犧牲令人崇敬。”似明白了他的意思,方黎頓身問:“你是怕我又複發嗎?”虞望舒斂容,一本正經說:“方小姐,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我很敬佩你。我隻是覺得,像你這樣充滿正能量的人不應該被它毀去,我也不想看到你被毀去。”他看著她的眼睛,神情是肅穆的。被那樣一雙眼睛看著,方黎很不自在,低頭回避了。虞望舒不理會她的回避,冷酷說道:“我雖然在這個圈子裡沒待幾年,受害者卻見過不少,他們多數人都想擺脫它,從最初的想要獲得救贖,到遭遇挫折後的自暴自棄,反反複複,最後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方小姐,我不想看到你成為那些冰冷數據中的之一,請相信我,你這麼優秀,可以擁有一個很好的未來。”“所以你來了?”“是的,不論我身在何地,隻要你需要我,我就一定會來。”這是他對她的承諾,字字鏗鏘,堅定有力。方黎怔怔地望著他,他的身子站得筆直,雖然滿麵倦容,眼神卻堅定。還剩最後幾分鐘,他該走了。方黎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放棄了,隻訥訥地說了句謝謝。虞望舒克製住對她的異樣情感,平靜道彆道:“保重。”“保重。”兩人在這個路口分彆,卻遲遲未走。方黎想送他去機場,卻被拒絕了。出租車在路口前停下,虞望舒開門時說了一句:“方小姐,請你一定要把你弟弟帶回家,他不屬於這裡。”方黎輕輕地“嗯”了一聲,虞望舒鑽進車裡,出租車揚長而去。冗長的夜色悄悄褪去,街道兩旁的路燈熄滅,天空露出灰白的肚皮,蒙蒙發亮。方黎悄然無息地回到酒店,把整個人埋藏在被窩裡,她需要好好休息,畢竟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遷移朱秀生骨骸的事情被方黎提出,她請求楊漢君幫忙。幾經周折,最終在楊漢君和馬祥龍等人的幫助下,朱秀生的骨骸得以遷回同角鎮,埋葬在林稚音的墳塋旁邊。一行人站在墓地默默哀悼,嶄新的墳塋埋葬著逝去多年的稚嫩生命,時隔二十年,朱秀生終於歸家——儘管是用另一種方式。方黎取下頸項上戴了多年的甲殼蟲懷表,那是秀生小時候最喜歡的物件,也是那個年代最流行的東西,她期盼著有朝一日找到舊主,將它歸還。而今,秀生回來了。蹲下身,方黎徒手刨開泥土,將甲殼蟲懷表深埋。它在眼前一點點消失,就如同她兒時的記憶那樣被時光一點點淹沒,埋葬,不留痕跡。“媽,我把秀生帶回來了。”這句話對於林稚音來說遲來了十八年,失散了二十年的母子重新團聚在了一起,卻並非喜悅,僅僅隻是遺憾,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遺憾。楊漢君拍了拍方黎的肩膀,安慰道:“不管怎麼說,母子得以團聚,你也算圓了這個夢,雖然有些遺憾,好歹圓滿了。”方黎點頭,誠懇道:“楊叔,謝謝您這些年對我的關照,我很感激。”一旁的馬祥龍插話道:“方小姐,這次多虧你協助警方挽救了那麼多的受害者,我替他們感謝你。”“馬先生過獎了,我隻是個受害者,並不是英雄,不值得稱讚。”“方小姐謙虛了,媒體對你都是非常認可的,你身上的正能量值得我們稱讚。”方黎尷尬地笑了笑,不禁有些詞窮。突聽手機響起,是方佑芸打來的,問她這會在哪裡。方黎回答說:“我在同角鎮辦點事。”方佑芸歎道:“阿黎,發生了這麼多事,你為什麼不跟我說。我看過關於你的報道了,我現在就在康複中心,你什麼時候回來?”方黎愣住,不太確定問:“你回國了?”“我回來了。”“好,我現在就趕回來。”方黎向楊漢君他們道彆。分頭離開後,下午她一回到康複中心護士就前來告知,說有一位女士在她的房間裡,已經等了很久了。方黎道了聲謝,上樓往203號房走去,推開門,見方佑芸端坐在椅子上看一本雜誌。她仍舊是那副老樣子,妝容得體,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簡潔的套裝看起來麻利又乾練,完全不需要其他修飾,隻安靜地坐在那裡就很有女王範兒。聽到聲響,方佑芸偏過頭,微微皺眉,“瘦了不少。”方黎喊了一聲媽媽,自顧進屋倒水喝,精神不大好。方佑芸放下雜誌,細細打量她的麵部表情,“事情都辦好了嗎?”“辦好了。”方佑芸語重心長說:“阿黎,你的事情媽媽感到很難過。”方黎不說話,方佑芸向她伸手,“來,抱抱。”方黎撇了撇嘴,給她一個擁抱。方佑芸拍了拍她的頭,語氣格外溫柔,“寶貝兒受苦了,媽媽瞧著心疼。我上午詢問過張醫生,他說你表現得很不錯,不過媽媽不放心,想帶你回美國,給你找最好的心理疏導醫生,你覺得呢?”“我現在很好。”“阿黎,你的性子媽媽清楚,隻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很不放心把你丟在國內。”方黎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提起了曹永善,“上次我去看過曹叔叔一家,他們挺好的,你這次回來不去看看嗎?”不知為何,提起曹永善方佑芸的表情變得很奇怪。方黎細心地捕捉她的異常,不過很快她就恢複了常態,“我工作太忙了,明天就要回去。”“明天就要走?”“是的,事務所剛接下一個案子,特彆棘手。”方黎“哦”了一聲,知道她是工作狂。方佑芸忽然試探問:“上次你去曹叔叔家,他有說過什麼嗎?”方黎垂下眼簾,用平常的語氣回答:“有,他把爸爸的墓地告訴我了,我去祭拜過一次。”停頓片刻,“媽你這次回來不去看望爸爸嗎?”方佑芸愣了愣,仍舊用先前的理由解釋,“時間太緊,我明天就要回去,怕是來不及了。”方黎沒有吭聲,從方佑芸不自然的表情裡她讀出了一些信息。她似乎很抵觸回來,不論是舊事,還是舊友,都不願去觸碰,就像神秘的禁忌那樣,不可僭越。稍後護士前來傳話,方黎去了一趟張漢江的辦公室。許是先前提起孟建遠令方佑芸不自在,她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索性起身收拾屋子。淩亂的書籍報紙被她一一整理好,各種電子產品擺放得整整齊齊,散落的衣物折疊好放入衣櫃,瞥見櫃中衣物底下壓著的檔案袋,方佑芸好奇地取出那隻牛皮紙袋,打開它,映入眼簾的新京日報令她愣住。孟建遠的照片冷不防撞入眼簾,方佑芸的手不受控製地抖了起來。報紙上碩大的字跡刺激著她敏感的神經,瞬間爆發出壞脾氣。她憤怒地把報紙撕扯成了碎片,仿佛撕碎它就能撕碎那段不堪的過往。滿地狼藉昭示著方佑芸的憤怒,她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直到看到紙袋中她與孟建遠的合照,神情才變得頹然。也在這時,方黎回來了,推開門,見方佑芸站在一堆狼藉中表情猙獰,令人害怕。方黎愣了愣,輕輕地關門,沒有出聲,方佑芸道:“有煙嗎?”“有。”方佑芸戒煙已經戒了好些年,方黎小心翼翼地遞了一支給她。方佑芸嗅了嗅,不太麻利地點燃,煙圈緩緩吐出,直到她的情緒徹底平靜下來,才坐回椅子上,又恢複了女王範兒,跟先前的神經質判若兩人。方黎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報紙碎屑,內心是忐忑的。一支煙在冗長沉寂中緩慢燃完,整間屋子裡都是煙熏的氣息。這樣的情形很熟悉,方黎在某一瞬間又回到了她們初去美國時的情形,出租屋內永遠都是烏煙瘴氣,四處彌漫著死氣沉沉的消極頹廢,非常糟糕。“曹永善都跟你說過什麼?”方佑芸看著她,目光深冷,銳利,令人無法直視。方黎選擇回避,低頭回答:“他什麼都沒有說。”“那這份新京日報是從哪兒來的?”方黎沉默。方佑芸的表情變得捉摸不定,冷冷問:“阿黎,你是在調查你爸爸嗎?”